我們「不是」燒不死的女巫後代:女性主義詮釋、受害性與殖民暴力

女性主義原創著作

希維亞

12/4/2025

近來,在臺灣和中國等華語圈的女性主義論述中,「燒不死的女巫後代」(Graddaughters of the Witches You Couldn't Burn)成了一種極為流行的陰性抵抗符號。

然而,當我們以這個高度西方脈絡的符號加以自稱時,我們必須警惕,這不僅是一種對自身文化根源的自我殖民,更可能在無意中,忽視對臺灣原住民族的巫術與傳統知識的壓迫。

因此,我們必須將西方女性主義對「燒不死的女巫後代」的浪漫化詮釋,放在批判的聚光燈下,加以重新檢視及剖析。

對獵巫浪潮的女性主義詮釋

從十九世紀末到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許多女性主義者指出,巫術審判(witch trials)是出自父權社會的「女性滅絕」(gynocide)。

不僅《女巫之槌》(Malleus Maleficarum)等宗教文獻,將女性描述為易受惡魔引誘的群體。紐約女性主義歷史學家安·勒維琳·巴斯托(Anne Llewellyn Barstow)更以歷史資料佐證,指出被處決者中絕大多數是女性,並主張獵巫浪潮的主要驅動力即為厭女(misogyny)。

因此,包含巴斯托在內,許多西方白人女性主義者們主張,獵巫浪潮的目的是在於消滅社群中的女性權威角色,包括產婆、藥婆或被視為異教(Pagan)女神信仰的承襲者,從而奪走女性在生育、醫療和靈性領域的權力。

對獵巫浪潮的女性主義理論化

社會主義女性主義政治哲學家西爾維亞·費德里奇(Silvia Federici)在《凱列班與女巫》(Caliban and the Witch)中更提出,獵巫浪潮是歐洲從封建制度轉向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primitive accumulation)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主張獵巫浪潮是一場政治運動,旨在瓦解農民反抗、推行圈地運動,並打擊女性對土地與知識的控制。因此,國家跟教會​迫害了那些掌握避孕、墮胎或靈性知識及權力的女性。​

獵巫浪潮透過對女性身體的懲罰,重新組織家庭關係並規範女性的生殖勞動,將女性的勞動重新定義為無薪的「家務」,服務於資本主義對「勞動力」的再生產需求。

翻轉污名與女性主義及酷兒運動

然而,即使到了現代,由白人、基督宗教文化主導的西方社會,「女巫」形象仍經常被用來污名化女性主義和酷兒女性社群。

比如,美國宗教保守領袖帕特·羅伯遜(Pat Robertson)就主張女性主義會讓女人「實踐巫術並成為女同志」,並用「沒孩子的養貓老女人」等女巫形象去描繪女性主義者或酷兒女性。

因此,擁抱並翻轉「女巫」的污名(stigma),便成為西方女性主義及酷兒運動的一部份,尤其是在基進及社會主義女性主義社群流行,甚至許多組織自稱為「女巫團」(coven)。

翻轉污名與內化種族主義

這些深刻的女性主義詮釋及理論化,翻轉了「女巫」在西方文化中的污名,使女巫從「與惡魔交易者」形象轉變為「女性主義革命者」,更賦予了「女巫」形象強大的陰性抵抗力量。

然而,當我們挪用西方特定的歷史創傷,去覆蓋並簡化自己的歷史,便不負責任地忽略臺灣在缺乏大規模「燒女巫」歷史背景下,女性主義及酷兒運動應如何尋找的本土抵抗符號。

因此,臺灣女性主義者直接自稱「燒不死的女巫後代」,等同於我們無視、否認並抹消自身所承繼的歷史,轉而去認同一種「西方=進步」的內化種族主義(internaized racism)。

政治白人 / 白人受害性:以女性主義為名的暴力

英國社會學家艾利森‧菲普斯(Alison Phipps)提出「政治白人」(political whiteness)跟「白人受害性」(white victmhood)兩個概念,批判主流/反動女性主義者透過「放大特定受害敘事」來對邊緣群體持續施暴。

常見的像是以「保護婦女安全」為名,再中心化(re-centering)特權女性的受害敘事,藉以合理化右翼的反移民政策或帶有種族偏見的警察暴力。同時,此類暴力也經常與反跨性別、反性工作者的厭女暴力交纏。

菲普斯指出,某些特權女性的「發聲」(speak out)往往變成了「搶聲量」(speak over),掩蓋了邊緣女性的受害或受壓迫經驗,甚至構成了直接暴力。因此,菲普斯提問:「誰的個人更政治?(Whose personal is more political?)」

西方白人女性與全球殖民暴力

於是,當我們選擇自稱「燒不死的女巫後代」時,我們只關注了白人女性「受害性」(victimhood)的一面,卻忽略了她們在全球殖民與白人至上體系中作為「壓迫者」的一面。

在歐洲迫害「女巫」的同一時期,歐洲白人殖民及帝國主義體系正向全球擴張。白人女性即使是父權的受壓迫者,她們也往往是全球殖民與白人至上體系的受益者甚或協力者。

白人女性也參與將亞洲、非洲、美洲原住民族的巫術、傳統信仰與醫療體系視為「野蠻」、「迷信」,並為殖民的「現代化」工程服務。而這些血腥的歷史,更造成大量「非西方」女性的傷亡。

臺灣漢人女性與定居殖民暴力

在臺灣,漢人女性追求性別解放的道路上,更不能迴避自身的族群位置。我們必須清楚意識到,在漢人定居殖民主義(settler colonialism)下,漢人女性亦是壓迫臺灣原住民族巫術等傳統知識體系的共犯。

臺灣原住民族的巫師、靈媒等巫術角色,是族群知識、自然倫理與文化傳承的重要主體。但在漢人定居殖民影響下,這些珍貴的知識常被污名化為「恐怖」、「落後」,長期遭受國家機器與社會觀念的邊緣化。

如果臺灣女性主義者,只顧著追逐歐美「女巫」的浪漫意象,卻對身邊原住民族所承載、並遭受多重壓迫的巫術知識視而不見。那麼,我們所追求的「解放」,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壓迫。

找回臺灣本土女性主義的抵抗符號

是的,我們不是「燒不死的女巫後代」。這句話將我們的歷史困境和抵抗精神,不負責任地出賣給了西方白人殖民及帝國主義敘事,並美其名為某種「陰性抵抗」。

臺灣女性主義者及酷兒的使命,必須從去殖民的視角出發,批判性地看待所有來自歐洲中心的「解放理論」和「抵抗符號」,拒絕將我們的解放建立在「線性敘事」的框架之上。

我們在追求性別解放的同時,也必須承認並抵抗——漢人定居殖民對原住民族所施加歷史性的、代際的(intergenerational)壓迫,而不是拒絕正視自身特權(privilege)。

【原創著作】我們「不是」燒不死的女巫後代:女性主義詮釋、受害性與殖民暴力
作者 + 做圖:希維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