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倫·愛珠拉:關於胸餵
翻譯著作跨性別
有靈
4/20/2025


【翻譯著作】阿倫·愛珠拉:關於胸餵
本篇文章原刊於 Mutha Magazine
原文作者:阿倫·愛珠拉(Aren Aizura)
原文出版日期:2019/01/30
譯者:有靈
校訂:常衿
作圖:玟臻
譯者筆記:
今年4月20日是個很特別的日子,同時是非二元家長日(Nonbinary Parents Day)和台灣的性別平等教育日。雖然原文作者阿倫·愛珠拉本人不是非二元者也不是台灣人,但這篇剛好實現出了今日「教導尊重多元性別差異」的精神。
今年的420,我們來學會一個新的專有名詞:「胸餵」(chestfeeding)。無論在英文或中文的語境,「breast feeding」、「餵奶」等既有詞彙的性別意涵甚重。在跨陽剛和跨性別男性的家長社群中,餵養寶寶的家長們常會用非性別化的詞彙形容此行為,因而胸餵一詞的發明。一般來說,如果一個人做了沒有切斷乳根的平胸手術(例如乳暈平胸手術),他的胸部可能會留下些許的乳腺,因此可能會保留局部的泌乳功能。本篇譯文邀請讀者看見跨性別男性的胸餵經驗、傾聽跨性別家長的多元成家故事並且放下針對哺乳的所有性別框架。
胸餵。自動校正軟體不知道這個詞彙,把它改成「胸圍」。我替我女兒基特胸餵了六個禮拜。我也可以說哺乳,但說胸餵令人更驚嚇。
基特剛誕生的前六個禮拜,我誰也不想見。好啦,其實有,但僅限於我的酷兒朋友和其他有能力了解我的狀況的人。了解什麼呢?了解我是一名剛生產完的跨性別男性。了解我的伴侶也是跨性別男性,而我們是一對酷兒爸爸。了解我雖然八年前動完平胸手術,但我還在用我的身體給我的孩子胸餵。了解上述的事實並不互斥。
那天是2014年的感恩節,預產期快到的我跟我的伴侶埃米特剛抵達他的叔叔阿姨家。當時我們在廚房裡,埃米特的一位家人站在我身邊;埃米特已經先開溜了。那位家人跟我聊到埃米特,確切的內容我忘了,但她脫口而出的第一個字是「她」。她怎樣怎樣。
站在那間廚房裡,我沒有開口宣洩我滿腔的怒火。我其實根本不記得我當時有感到憤怒,只記得自己緊繃的肋骨,壓抑著我體內翻騰的情緒。我對她說「妳知道埃米特的代名詞是『他』,對吧?」她怎麼可能不知道。
「噢,對啊」,她說。我在重建這次對話:我並不確切記得她講了什麼,只記得一些陳腔濫調讓我感到疲憊不堪。她說:「噢,對啊,但因為最近才聽說,我還不太習慣。」
「超過十年前的事了」,我說。還是我什麼也沒有說?也許是我太震驚於十年對她來說只是「最近的事」,才會一句話也沒說。
也許對埃米特的這位家人來說,十年真的不長。畢竟,她是看著埃米特長大的。她也有自己的人生;那些發生在自己身上、丈夫身上、兒孫身上的人生大事,想必讓這位小親戚跨出去的事情,顯得無足輕重吧。即使她很有心,恐怕也不能期待她會特別為了埃米特的變化而有所改變。有的時候,順性別者會認為跨性別者和非二元者要求別人尊重自己正確的代名詞的做法很自戀;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一定是自溺到無法意識到別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無法留意我們的種種變化。他們錯了。從跨性別者的角度來看,不尊重代名詞的人才是自戀。如果你無法留意到這麼巨大的轉變,自溺的人其實是你才對。指責對方自溺,反映的是哪些人生事件值得讓人「留意」和「重視」:結婚、生子、畢業,這些事件都值得親人的重視和贈禮,而換代名詞則否,並,也通常不被當作一回事。
感恩節一個禮拜後,基特就誕生了。埃米特的家人有來拜訪我們。小孩出生這種事情,她懂,而且她的孫子們住在加州,遠得要命。她也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她帶了一鍋雞湯給我們,想抱抱基特。埃米特說他已經原諒她了;面對親人搞砸事情,他總是很寬宏大量。但我不想讓她抱基特。基特剛出生的那幾個月,我覺得自己活像一隻戒心很重的掠食性動物,也許是熊、狼或大狗之類的,用氣味判斷外人可不可信,沒有商量的餘地。埃米特的家人聞起來不對勁。或許該說,她身上有性別錯稱的味道,而事實也正是如此,於是在野獸化的我眼中,她就是個敵人。基特剛滿周歲的一個下午,她來拜訪我們。她走進我們的客廳,坐在離前門最近的扶手椅上。我則坐在沙發上抱著基特。埃米特用眼神打暗號給我,於是我將嬰兒遞給埃米特的家人。我給了她幾分鐘。看著他們。然後隨便找了藉口把基特抱回來。
但我既不願意也無法在她來訪期間胸餵基特。
另一方面,基特出生後的那幾個禮拜,我們的酷兒家族也來拜訪我們。凱莉、茉、娜塔莉亞、艾莉莎和其他好朋友。我們一起吃晚餐,在客廳沙發上度過難以忘懷的時間:喝茶、聊天、逗小孩。這些家人的在場,如同令人安心的毛毯般包裹住我,包裹住我們。他們的在場,讓我們能夠好好地感受,而我發現這也是生孩子這件事很重要的一大塊。我時時刻刻都在哭。每天有至少一半的時間都在對埃米特亂發脾氣。我時而心情暴躁,時而神采奕奕。我無法將視線或拳頭從基特身上移開,彷彿她還是我身體的一部份。但是我非常樂意讓酷兒家人們抱著她,輕聲念出他們的特殊親屬稱謂。艾莉莎隊長。凱莉叔叔。
在這些最初的日子裡,我在熱氣和昏暗的燈光中掀起自己的上衣,在家裡的不同房間內、引人入睡的床鋪上,以及其他可以用來當床的空間裡,讓基特吸吮我的乳頭。在給她奶瓶之前,我都會先讓她吸兩邊的乳頭,給她更多肌膚相親的機會,我們認為這些接觸和吸吮,能夠刺激乳汁分泌。我的胸部的確有乳汁,但恐怕不是很多。我聽說有些跨男的胸部產後會因乳汁而腫脹,即使是動過平胸手術的跨男也不例外。我的胸部從來不曾膨脹多少。我也從來沒有用過吸乳器,所以我們從來不知道我的胸部到底產出了多少乳汁。我們評估我的身體能力與體液量的時候都用質性的副詞:一定,可能,也許。絕不。而基特總是在吸吮。大聲地吸吮。
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胸餵感覺起來最容易,儘管清醒的時候,我幾乎都和埃米特兩個人一起在顧基特。胸餵有點像偷竊,一種不為人知的秘密技能,一旦曝光就可能失去。除此之外,還有作為姙娠方家長的意義:胸餵是不是讓我跟基特建立起比其他人都更為緊密的連結?我既希望如此,也不希望如此。埃米特曾經多次提過,他永遠不想胸餵。我對此的解釋是,因為胸餵凸顯了我作為姙娠方家長的身分,這應該算是違背了我與他身為酷兒家長的家務平等分工約定。(我之前有批評過平分家務的酷兒家長原則)。所以我通常自己一個人胸餵,希望自己一個人胸餵,或在跟別人共處一室時感到被觀看,不管好壞的關注都有。埃米特說我其實經常在他在場的時候胸餵,但我對獨自胸餵的印象更加深刻。胸餵和我向基特輕聲說出的那些話語深深共鳴,彷彿早就與她相識,愛她愛到她小巧的骨子裡,彷彿這個獨立的存在,其實是我在這世界中的部份自我,被別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撫弄。這種佔有性的感情,是屬於我個人的秘密。
基特六個禮拜大的時候,我媽從澳洲墨爾本飛來明尼亞波里斯看我們。六週大的基特每天晚上七點開始都會連哭兩小時,唯有把她放進嬰兒車假裝生氣地大步在家裡推她,她才會停止。她晚上每兩個小時就會醒來一次。有幾個晚上,她會一次睡四、五個小時,但這種情況很罕見。埃米特和我都睡眠不足,崩潰得要死。起先我寫說我們感覺很崩潰,但是事實上我們真的超級崩潰,狀況整個很差。我媽就是這時候來到我們家。她非常高興看到我們,在機場一直爆哭。我抱著她,很高興她能來。我們開車回家,進入床鋪般的空間。
接著,就在我媽來的第一天晚上:她在餐廳抱基特玩,然後在抱回來給我的時候說:「喏,寶貝,去媽媽那邊」。
這次怒火瞬間就湧了上來,於是我立刻走出房間。我把基特抱回來,大步走進廚房。埃米特在廚房煮飯,他全聽到了。我們用每次遇到這種事都會採取的眼神溝通。沉默的電報。呈「O」形的嘴唇。OMG! OMG! OMG! OMG! OMG!!!!!!! 那晚我沒跟我媽提這件事情,而是立刻和基特上樓睡覺。隔天早上,我盡力收斂自己歇斯底里的心情,跟我媽說我想要被稱為基特的父親——爸比——而且在這裡我們不用母親或媽這些稱謂。我告訴她,她傷了我的心。當然,她早就知道了,不論是我是爸比這件事,還是我很受傷這件事,所以她道歉了。她時差還沒調好,被情緒沖昏頭了,講話不經大腦。
在我母親叫我媽媽後的那幾天,我不再餵養基特。我跟我媽用最「簡單」的方式和解:我們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是我內心有某個東西碎裂了,不再有決心面對以男性身分餵養小孩的知識論矛盾。我不再那麼常給基特胸餵。當我給她胸餵的時候,我很焦慮我媽會走進來看到我們。於是我只在我媽不會去的二樓寢室胸餵。胸餵的時候,基特開始小哭一陣;我原本就不多的乳汁大概快沒了。她餓了。最後我決定放棄胸餵,全面改用奶瓶。因為這樣單純多了。我不再需要忍受我赤裸的胸膛在性別正典者眼中所產生的扞格,而這眼樣的人有一個正住在我們家,逃也逃不開。
我現在明白,而我母親之所以會稱呼我為媽媽,正是因為我心中那些佔有性的感情。她在我身上看見自己,因此無法不將我視為她自己的延伸,尤其是在我剛成為家長的那時候。她是一位媽媽,一直都是一位媽媽。因此我也是一位媽媽。我意識到這件事,於是更加了解他人——尤其是家人——對於跨性別者的誤讀,並不代表他們不接受跨性別的存在。接受跨性別的存在,意味著接受別人與自己不同,而這正是我們要努力去做,而且往往失敗的任務,尤其是那些身為家長的人。
基特現在快四歲了。她喜歡跟我和埃米特一直玩漫長的電影角色扮演的遊戲。她會指派角色給我們。她每次都要我演那些母親式的女性角色。演《真善美》的時候,我總是演瑪麗亞。演《綠野仙蹤》的時候,我一定要演葛琳達。埃米特通常演壞人:崔普上校或西國的邪惡女巫。他的確比我更能進入角色,也更會演壞蛋。今年,我常常跟基特說一個睡前故事。在這個故事裡,他爬進葛琳達由貓叫驅動的魔法泡泡裡面,包覆著散發紫色光線、彷彿兔毛或貓毛般柔軟的毯子裡,飛上星空。葛琳達——也就是我——會在彩虹之上唱著〈彩虹之上〉。桃樂絲——也就是基特——則會立刻睡著。葛琳達的魔法泡泡有好幾種款式。有的時候泡泡裡有床,有的時候地板會打開,底下有豆莢般的羽絨床,可以讓桃樂絲鑽進去。羽絨床有時是紫色的,有時是粉紅色的。有的時候我們會開魔法泡泡去北極,有的時候則航向外太空。基特要求我每天講魔法泡泡的故事給她聽,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在講故事的過程中發現,我帶給她的是我所謂的「子宮真實」,也就是終極的母性隱喻。我也發現我想要將這些紫光和喵喵動力的陰柔技術分享給基特,因為它們也賦予我一種想像力。無論葛琳達看似多麼「無趣」,她還是很強大且充滿魔力。她無數次拯救了桃樂絲。這種魔力跟化妝、指甲油、當個龐克酷兒、在夜店跳舞一整晚的力量一樣,而且與我的性器官或是否施打荷爾蒙無關。它僅僅存在。
而這也與基特叫我爸爸這件事並不相悖。我們的家庭,正是建築在那些在別人稱之為「矛盾」,實際上只是有所不同的事物之中,那些不同的感知及觀看方式。看到華府這禮拜發表的一份備忘錄,裡面表示生理性別乃是由出生性別和生殖器官所決定,這讓我重新回想起這種差異性的空間,如何比他們宣稱為「自然」而「真實」的虛假性別二元框架更有力量,也更有生命力。我們的家庭,正是位於這樣的空間之中,也正是在這裡,我們有辦法生生不息。
關於原文作者:
阿倫·愛珠拉是一名作家和學者。著有《Mobile Subjects: Transnational Imaginaries of Gender Reassignment》,並合編《Transgender Studies Reader 2》。作品散見於小誌和文學期刊上。現居明尼蘇達州明尼亞波里斯。